一天二十四个小时，江落苏几乎在车间里消耗了三分之二。她每天忙得吃饭都像抢险，水也不敢多喝，唯恐上厕所浪费时间，这才能把一个人兼顾的两道工序维持平衡。

好在她师父心疼她，这阵子总往厂子里跑。白天帮她做做品管，顺便手把手教她那道焊接工序的要领。师徒俩每天中午都要去路口的快餐店吃午饭，李安华在东阳熟人不少，偶尔遇见，人家总会打趣他：“老李侬也真有意思，自己外甥厂里不去，成天往这外头人厂子里跑，搞什么事情啦？”

老头好像一听见他那外甥就脸色不好，“侬嘎闲莱？管好一个窝里的事情，人家的事情少管，拎不清。”

李安华又犯了牛脾气，江落苏赶紧拉着他往后撤。进了快餐店要一瓶敬酒，毕恭毕敬地给她师父倒上，老头抬头闷了一大口，这才算消了气。

两荤一素配个汤，这些日子他们都是这么吃的。徐大勇是河南人，吃惯了面食，和他们口味掺不到一块儿去，郑杏荣觉得每顿吃馆子实在划不来，也不愿意跟他们同吃。江落苏只好想了个万全之策，答应每天给他们发放12块的餐补，他们爱吃什么吃什么，还省得自己操心了。

饭吃到一半，江落苏实在是好奇，那位让老头屡屡跳脚的外甥到底是何许人物？老头一瓶敬酒下肚，还想再来一瓶，被她给拦了，“师父，酒虽好，别贪杯，身体喝坏了可划不来。”

李安华冷哼一声：“一把老骨头了，孤家寡人的，两腿一蹬就去了，我怕什么？”

“您这话说的，您不是还有我这个徒弟吗？再说了，您也算不上孤家寡人吧，那位外甥不是也在东阳？”

老头吃口菜，深恶痛绝道：“在东阳怎么啦？那白眼狼比国家总统还忙，一个月来不了几回，就算来了也待不了几分钟，指望他，我还不如靠着墙等死。”

正在四合院吃午饭的沈沧行连打了三个喷嚏，耳朵也莫名其妙发热。他吸吸鼻子，估计是天气转凉了，掏出手机给微信置顶的那位发了句“天冷了，注意添衣”过去。

李安华手机响了，他慢吞吞从口袋里掏出来，看见那条信息后又一脸不屑地塞回了袋里。他敲敲筷子，嘀咕了一句本地方言，江落苏没听懂，但看表情就知道，那绝对是一句骂人的话。

江落苏正在兴头上，接着打听：“师父，话说你那位外甥是个什么样的人啊，我看你对他意见还蛮大的。”

“王八犊子一个，”李安华几乎是不用思考，骂他的话竟出口成章，“狂妄，自大，偷奸耍滑，不忠不孝，没有良心的白眼狼。”

好家伙，认识李安华这么久，江落苏还是头一次听他嘴里蹦出这么多成语，还全是极富有贬义的词汇。她更加好奇了，老头这位外甥到底是做了多大的孽，能让老头对他有这么深的芥蒂？

来日方长，总有一天江落苏会把这背后的前因后果打听清楚。眼下老头正在气头上，她也舍不得再刺激他，车间里还有那么多活等着自己，她麻溜往嘴里送饭，吃饱喝足又返回了厂里。

到了厂子门口，有个人正站在那等她。是个小伙子，看起来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，见江落苏来了摘掉耳机，问她：“听说你们这里招抛光打磨的？”

江落苏有些吃惊，她入这行九年，干抛光打磨的大多是些中年男性，一般小年轻是干不惯这活儿的。一是它确实比别的工序健康隐患要大，二是干这活一天到晚和灰尘打交道，摘掉口罩和熊猫差不多，还一身的抛光味儿，年轻人要面子，哪里受得了？

她怀疑这小伙子是刚从学校里出来，被她招聘启事上的高工资吸引，误以为自己也能干。江落苏必须得提醒他：“抛光打磨又累又脏，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。”

那小伙儿看起来比她还要拽，抖着腿道：“我知道，我都干了3年了。”

三年？那岂不是和她一样，也是小小年纪就出了校门，在社会上闯荡了？江落苏想起早年的自己，突然生出了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，于是把那小伙带进了车间里，让他现场试样。

果真是熟练工，比江任杰那狗啃一般的招式养眼多了。成品她看了，线条很流畅，最难的R角位置也磨得很精细，一看就是有点功夫在手上。年轻人学起什么东西都快，只要他肯用心，江落苏觉得还是值得培养的。

她把人叫进办公室细聊了一会儿，该问的都问清楚后，叫对方填了张入职登记表。小伙子字写得龙飞凤舞，跟他的性格一样张扬，江落苏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认出来：“周兴伟，贵州人，17岁？”

这一看就是撒谎露了马脚，江落苏拆穿他：“你说干这行三年了，可你今年才17岁，难不成你14岁就出门打工了？”

周星伟看着她，瞧她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：“对啊，我家里穷，有什么问题吗？”

一句家里穷就足够说服她了。江落苏也是穷过来的，她知道穷人家的孩子要比普通人更早一步接受社会的鞭策，原以为17岁就辍学打工的自己已经够可怜了，没想到面前这位比自己还要惨。

江落苏大概懂了，为什么周兴伟能干打磨的活计，穷人家的孩子没得挑，能挣钱的工作就是最好的选择。

就像当年的她，学做技术员也并非全是因为什么虚荣心，还有一个原因是听说技术员是整个厂工资最高的岗位。说起来，她入这行的最大目的，其实是为了赚钱。

江落苏逐渐对周兴伟放下疑虑，她不偏执于这世界上的大多数，抛光工就一定得是中年人？技术员就一定得是男的？职场上的标签都是被大多数的那个群体贴上去的，她相信周兴伟能和她一样，成为少数群体里那个独树一帜的一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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